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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孤舟尚泳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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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那文公子的仆從,便可算得入了文家,得冠文姓?

小泥巴的腦袋裏似塞了一團糨糊,他慢慢地張大嘴,口裏仿佛能塞下兩只雞子。

這事若在旁人眼裏看來,無疑是一件美差。事實上也是如此,小泥巴回想起第一日見文公子時的情形,那一長列仆役裏有不少著各色葛衣單巾的方士,皆色若死灰,那大抵是依順了文家的走狗。

若是自己答應了文公子的這要求,過不了多久,他便也會成了這行列中奴顏婢膝的一員。

想到此處,小泥巴一陣膽寒。他雖跪在文公子腳底,卻像條惡犬般狺狺狂吠起來,兇狠叫道:“誰要當你的狗腿子!”

“你不當也成,這世上願當我的狗人仍可充山塞海。”文公子挑眉,拈著手中紅綾,道,“只是這兩只妖物,便要暫且扣留在我手上了。”

“卑鄙!”小泥巴大叫,“不是說了,我替你鈔書,你便將它們還來麽?”

文公子笑道,“這裏是文家族學,我想如何做,一切全憑我心情。”

小泥巴瞪著眼,像一只氣鼓鼓的蛙子。

與此同時,他卻在飛速思索著一事。要如何才能教文公子將三足烏與玉兔還來?

他自個兒是難以敵過這驕縱小少爺的手下的,而那些仆從又與文公子形影不離。如此一來,盡管他萬般不願,可要去托天穿道長出馬麽?三足烏和玉兔雖是難得一見的瑞獸,可到底是失了神力的妖物,值得師父出手否?

正思索著,他卻又聽得文公子低笑一聲。文公子對他道,“你想與天穿道長說這事,教她來替你出風頭,也無妨。”

這話像是一把尖刀,陡然刺進小泥巴心底,將他的心思揭了個清楚明白。小泥巴慘白著臉看向文公子,文公子又徐徐微笑道,“只是,如此一來,倒正中我的下懷了。”

“正中……你的下懷?”

“是呀,我是文家子嗣,你若是叫她來對付我,便等同於讓她與文家敵對。你該不會以為她平素獨來獨往,便真是所向無敵了罷?若無文家客卿的名號,她不知還要被多少仇家暗算尋釁!到了那時,她便會被百流道門針對。”

文公子笑道,斜睨著小泥巴,又輕輕嘆息一聲,“往昔的她確是可以一敵百,可如今又如何?她上天磴不成,氣血逆行,大小周天近廢,現今的她與往時幾是雲泥之別。若在這時失去文家庇蔭——”

“——她會死。”那素白的臉上浮現出如烏雲蓋頂一般的奸險笑意,“會被仇家尋上門來,在狂嵐驟雨似的圍攻下淒慘死去。你若是尋她來對付我,她便會落得如此下場。”

小泥巴聽得冷汗涔涔。分明天未下雪,可他卻覺這書屋猶如冰窖。

文公子又道,“何況你師父又是道行甚高之人,曾得天之佑,可驅使群靈,那便更遭人眼紅。最不濟……”

“最不濟……甚麽?”

“會被拿去做人牲。”文公子又露出了那熟悉的、溫良的笑容,“越是道行高的羽士,在幽醮中煉出上品法器的機會便越大。”

“拿人來煉法器?”小泥巴的周身忽而劇烈震顫。

“你應也知曉,這世上大多人生來身上便帶著一件寶術,那寶術宛若器物銘文,深深刻在軀殼上。那便是說,人的屍首可以煉作法器!且那法器之上可攜那人生時所用的道法。”文公子像蟲子振翅一般窸窸窣窣地笑,“你那師父很是了得,想必寶術也不賴,想將她煉作法器的方士一定甚多。等她公開與文家叫板後,這些鬣狗樣的人兒將會循味而來,想辦法取她性命,得她屍首,煉作除邪劍……”

開甚麽玩笑!文公子所言於小泥巴來說,不啻於一道晴空霹靂。

冷汗爬過面頰,重重墜落於地。小泥巴汗流至踵,垂下了頭。他方才發現自己在驚恐之下,身軀如篩沙簸箕般搖顫不已。

這本是他與文公子之間的過節,不可連累師父。自己本就是沒人要的孤兒,是一朵無根飄萍,怎可教自己棲息的水塘就此幹涸?

小泥巴繃緊了背,像挽滿弦的弓。他充滿敵意地看向文公子,道:“你與我說這些事兒,莫非是真怕我尋我師父,來替我出頭?”

“不,我一點也不怕。”文公子看似好脾氣地彎著嘴角,“我只是好意提醒你罷了。”

思索再三,小泥巴說:“我不入文府,不當你的仆從。不過……”

他的目光飄向仍被攥於文公子手中的三足烏與玉兔,小泥巴咬咬牙,道,“在你放了它們之前,我可以聽你的話一段時日。”

樹蔭滿地,黃鸝百囀,春風拂入書屋。斑駁的樹影裏,惡鬼笑意漸深。

文公子說:“一言為定。”

——

自那日以後,小泥巴便成了文公子身邊的一條叭兒狗。

他將怒火包藏在心底,一面對文公子阿諛取容,一面伺機要偷回玉兔和三足烏。只可惜文公子將這兩只小妖怪交予了一位景室山神仙道士,命其嚴加看管。那老道一身大紫法帔,戴一元始冠,紅光滿面,臉蛋似一只縐巴巴的幹棗,腰系斬邪劍,手提引磬,看著很是了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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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泥巴不敢去招惹那老道,只得在文公子身邊混日子。這一混,他方才知道文公子是個甚麽樣的孬種:嬌生慣養,游手好閑。日課、月課皆交予小泥巴去寫,自己寫出的字兒醜得如一團爬蟲。且愛藏零嘴兒,在袖袋裏藏著胡桃糖球,常把袖子沾得黏糊糊的。當他不慎將衣衫弄得一塌糊塗時,便會除下外袍,丟給小泥巴,說,“你替我去洗。”

小泥巴對他的種種行徑深惡痛絕。這廝明白這段時日皆可使喚他了,於是凈讓他幹些仆人的勾當。他一面在衛河邊狂暴地搓著文公子的衣裳,手裏似要摩出了火,一面咬牙切齒地想,待他學會寶術了,便將這小子痛揍一頓!

日子如天邊悠悠的白雲,不知覺間便飄過去了,無影無跡。轉眼間,數月的光景在文公子的磋磨下流逝而去。學堂裏授的書暫告一段落,堂桌後的塾師也換了個人,從著對襟長衫的夫子變作了個紫紗褐帔的方士,只是那方士並不仙風道骨,反生了張篩糯米似的麻子臉。

麻子臉道士是來為學子們作寶術開蒙的。寶術雖因人而異,但若是垂髫之歲已至,卻仍不得通竅,便需有羽客提點。尋常說來,那道士會引學童凝思凈坐,索得意忘象之道,漸至開悟。若仍不得法,便設道場,降神借力。文家請的羽客少說已至三洞部道士之境,指點孩童得悟寶術更是不在話下。

那麻子臉道士在書屋後的林地裏尋了個曠處,築土成丘,作了個簡易法壇,又圍了圈泥磚,權作土壝。那寶術開蒙的法子也同冠巾科儀所去不遠,需向上神誦經奏疏。麻子臉道士請了幾個真人相隨,請學子們排作一列。功白:皈依玄道者,可得仙法門。真意由師領,飛升憑自人。接著便引著一個個孩童步虛。

待念過靈官咒,一個個學子捏著手訣靜坐,臉上神色各異。有的如遭火燒,咬牙切齒,發上沖冠;有的似臨寒風,格格打顫,禁不住抱臂蜷縮。一時間,法壇上寶光大盛,爾後真人們引孩子們以朱砂筆在黃符上畫敕咒,將符紙浸於陰陽水中。約莫一炷香的工夫,道士們再將符紙取出晾幹,只見紙背上已現扭曲紅字,正是每人的寶術名號。

小泥巴也被麻子臉道士帶著行完了科儀,他一邊盤坐著,等道士替他梳發,心裏一邊打著算盤,待他有了寶術,便先將那可惡的文公子殺個屁滾尿流。

可他捏訣靜坐了一個時辰,身子全無反應。他又用符浸了水,取符紙一看,那紙上光潔如新,一痕不留。

“沒法子了。”麻子臉道士搖頭,“你生來便無寶術,再如何替你行科儀也無用。”

聽了此話,小泥巴如遭晴天打響,呆若木雞。

“我……我真沒有寶術?”他忙不疊揪著道士霞袖,可憐兮兮地發問。

“沒有便是沒有。日頭怎能西起,朽木又如何生花?每年我來為學童開蒙,總能遇到一兩個如你這般的,你也莫要氣餒,於學業上多加精進便是了。”

麻子臉道士說著,輕飄飄地撇下小泥巴,尋下一個學子去了。小泥巴忽似被抽取了筋,癱軟在地。

沒了寶術,便似是人生來便瘸了一條腿,斷了一只胳膊!淚花在小泥巴眼裏打轉。

正沮喪著,一對著羊皮靴的腳踏在了他面前。

“你想有寶術?”

來人問道,小泥巴眼淚汪汪地擡頭,卻見是笑意盈盈、背著手的文公子站在他面前。

小泥巴一見他便心頭火起,粗鹵地抹凈了淚,“沒有便罷了!有了寶術,又有甚了不起的?這玩意兒不過像套在人身上的衣衫,有了興許能體面些,沒有了也不算得難堪!”

“我能給你寶術,你要麽?”文公子卻淡淡地發問。

一剎間,小泥巴忽似被釘子釘住了一般,僵直在原地。

“有一個能予人寶術的法子,那便是服下有寶術銘文的金丹、仙果,只要那物件內蘊寶術,吃入腹中後,便也能與肉身合而為一,教那寶術從此為你所用。”文公子微笑。“你這段時日既替我跑腿,我也須回報你一番。我將那寶物予你,你內服即可,這世上幾乎人人都有寶術,你若是沒有,著實可憐了些。”

他這樣說著,開始摸索起袖袋。不知怎的,小泥巴呆呆地看著他,忽覺眼眶有些濕熱。這廝看起來倒不似先前那般壞了。

話不必多說,小泥巴趕忙向他磕了幾個響頭:

“多謝少爺!”

文公子只是笑,“你現在回心轉意,想入文家了麽?”

“還……還未曾想好。”小泥巴支吾著。

“手伸出來,我予你那物。”文公子卻未曾在那問題上糾纏,道。

小泥巴伸出手,心中百味雜陳。他先前只想痛揍文公子一回,現在倒心軟下來了。

然而指尖卻一涼,堅硬感滾落手心,小泥巴心頭一驚,慌忙看向手掌。

是一枚針。

文公子給了他一枚銅針。

那銅針上紋理細膩繁覆,閃著不祥的紅光,想必便是寶術的銘文。

“這就是……刻了寶術的物什?”小泥巴艱難地滾動著喉頭,“你要我……吞下去?”

他擡起頭,卻見文公子的笑容裏閃著冷酷的光。惡寒感撲面而來,如濃霧般在他身邊盤桓。於是他方才想起,那不是大發善心的人,而是一個存心要拿他尋開心的、惡劣的妖鬼。

“是啊。”文公子徐徐地笑,“我說了,內服即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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